《觉醒年代》帮我读懂先觉者的时代

历史正剧与戏说历史剧不是一个剧种,其差异自不待说。历史正剧与历史宣传片差异也无需多说。有质地的历史正剧与水货的历史正剧差异到底在哪里?这不是我们一般看戏的观众能够论证得了的,但最根本的恐怕还是在于到底是否感动人、启迪人。这不是什么理论,而是常识。

昨晚在央视一套黄金档收看期待已久的《觉醒年代》,让我这个搞了一辈子历史教学的人有了一点被人叫醒了的感觉。

《觉醒年代》中的李大钊、陈独秀,是“先觉者”,是试图唤醒民众的敲钟人。他们不是上帝派来的,也不是古老中国什么尧舜禹汤文武公召孔孟……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正宗嫡传、直系后裔。他们只是那个时代万千知识分子中的读书人,先半步对中国有一些比较深刻的认识,又多一点爱国情怀,努力把自己的认识告诉更多的人。这便影响到与他们同时代的国人,荫福了后时代的华夏子孙,同时也成就了他们自己。

看了《觉醒年代》的头两集,感触良多,其中最令我折服的是这个剧驾驭大历史、大时代、大人物、大事件的“能耐”和电视剧叙事风格。电视剧与我们写学术论文有天壤之别,学术论文提出观点,进行论证,是作者直接讲自己的观点和见解。电视剧的观点则必须通过剧情、通过人物展现出来,而且必须自然而然,不着痕迹,不贴标签。李大钊、陈独秀,他们是先觉者,是启蒙者,但他们的觉悟不是天生的,他们对事物的认识,他们的思想发展,也有过程。在这方面,《觉醒年代》没有把李大钊、陈独秀拍成天生异禀,呈现给我们看到的电视剧中的他们也是迷茫中众多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也在追问中国向何处去?脑子中并没有先见之明,也没有遇到高人、仙人指点,自己没有现成的救国救民的方案和蓝图,也在努力探寻救国济民良方。这就一下了让观众感觉到人物塑造的真实可信,不是假大空式的“高大全”。但是,李大钊毕竟是李大钊,陈独秀毕竟是陈独秀,历史上也未曾出现“王大钊”“张独秀”,这到底什么原因呢?电视剧在这方面下了功夫,又不着痕迹地展现出来。在人物塑造上展现了他们的倔强正直、性格,他们对国情痛心撕肺的认识,对国情的认识又不是仅仅停留在贫困落后挨打层面,而是认识人、认识到中国人的愚昧,努力探寻这一最最基本国情的根基和缘由。率先读懂他们所处的时代,是使他们成为先知先觉启蒙者的客观原因和主观要素。

在这一方面,陈独秀解读自己对李鸿章提出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三千年未有之强敌”的认识,尤其深刻。在为陈独秀接风的聚会上,在众多友好甚至还有“粉丝”的人们面前,在大家向陈独秀殷切探问中国向何处的氛围之中,陈独秀发表高见,也就顺理成章,一点也不生硬。而陈独秀并没有慷慨激昂地讲大道理,居高临下地指航向,而是披露自己的所思所想。陈独秀这个安徽人,弄懂了另一个安徽人李鸿章的原始本意。三千年中华文明,遇到过多次危机,但文明之脉不断,只因为早早进入农耕的华夏文明,对于骚扰、侵蚀的周边游牧文明而言,一直处于领先地位。华夏文明的包容性,非但没有被“打进来”的文明同化,反而吸纳并同化了侵扰自己的文明。但是,鸦片战争开启的新时代,侵扰中华文明的西洋文明,比起仍然处于中国式封建文明样态的“华夏文明”,是更先进层次的文明,“我们”同化不了它!不能学习它、吸纳它、超越它,什么民族崛起、国家振兴、人民幸福,都只能是空话。陈独秀的这番解释,在当时不是唯一,但确实是不多的先进分子共识。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强敌,最大的强敌则是中国人自身的矇昧。这种观点,在当时更是凤毛麟角。这些话,出自陈独秀之口,给人的感觉非常符合人物性格,也更加凸显了陈独秀的人物性格。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符合时代逻辑。愿意动脑筋的观众,马上就能想到,哇,厉害,果然是陈独秀!这就让陈独秀之所以成为陈独秀有了扎实的铺垫和交代。

我很喜欢陈延年、陈乔年小哥俩,他们不能成为剧中的一号二号人物而冲淡主题,只能作为陪衬人物,不可能着墨太多。张永新拍电视剧拍成精了,不多的镜头,把这小哥俩人物性格刻画得活灵活现。当陈独秀在院子里的聚会上大谈“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三千年未有之强敌”时,乔年感性地发出赞叹,延年的表情和声息,让他突然打住。天啊,人物性格完全活了。小哥俩相依为命,延年是哥,乔年对哥哥有所依仗、有所尊重,听哥哥的话胜于听父亲的话,哥哥不满意,他不能不打住话头。但是,他天生纯真,又毕竟是陈独秀的儿子,辩得出是非曲直,对父亲话的赞叹,是由衷的,是本性的流露,也是他后来走上革命道路的素质和思想基础。陈延年当时认真听的样态和“终止”弟弟发感概的表情,也足以说明,他对父亲的“怨恨”在“家事”而不在“大义”。这些细节安排,和演员表演的把握,非常不错。大大为剧情加分。只是,延年老成方面稍有点过,矫正一下会更可爱。

再说一句,于和伟的陈独秀,演得好,人物性格基调把握对头。比那个什么什么大制作的演始皇帝的把握得好多多。

期待非常期待后面越来越好看。

(同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李占才)